张德

与有荣焉

一

    张继科闷着头往前走，马龙在后面跟着，两根指头捏着拍子，脚下是张继科的影子。他跟得紧，抬手就拽张继科的衣角，张继科头也不回地给他拂了。他再拽，他又拂了。他再拽，张继科急了，回头推他，急头白脸地吼。

你干吗？    

马龙垂着眼不吱声，空着的那只手往张继科掌心塞。他刚打完球，手心一层汗滑腻腻的，在张继科干燥温暖的掌心里像一条濒死的鱼。张继科是有洁癖的，五指一张就想甩开，谁料马龙那指头跟蛇似的弯弯曲曲绕上来抓得更紧了。张继科皱皱眉头，低着脑袋看他的这位室友上嘴唇磕了下嘴唇一个字没蹦出来憋得眼角红彤彤的。

    马龙不作声张继科也没动作。

    张继科觉得心里不舒坦。比赛他输了，或许叫不上比赛，只是训练之余闲暇的乐子，一队几个毛头小子做观众。但是好歹打满七局。最后一球还是被眼前这个刚刚从二队上来哪儿哪儿都好但是就比自己差一点的室友硬生生怼到胸前输的。张继科知道自己没理由生气，无论是输了比赛还是球崩了胸口。但是那一张单薄白皮红橙黄绿过了一遍脸还是没挂住，摔拍子走人。现在马龙追了过来，他想做坏人，他想看马龙嗫嗫喏喏，他要让马龙也不舒坦。

马龙是知道自己的室友生气的，也知道他为什么生气。竞技体育谁输谁赢都有可能比赛第二友谊第一那最后一球我都没使大力没有多疼你不爽的话要不你也照着我心口来一下。这些说辞从最后一球撞到张继科身上的时候就一个接一个地在马龙脑袋里面冒，等他从训练馆追到宿舍楼下，把手像临走前他妈给他塞钱似的塞到张继科手里面的时候，那些说辞都可以编一本马老师心理辅导大全了。但是面对着张继科的马老师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眼睛都不敢抬，单眼皮下面蓄着一汪水。

继科儿

那水决堤了。

    这下张继科慌了。他甩开马龙的手去抓他的脸，指头掰着下巴想让脸抬起来把金豆豆装回眼窝子。马龙扭着脑袋不让他碰，手里拍子也扔了，去抓那双手。

看着瘪着嘴叭叭叭掉眼泪还抱着他手的马龙，张继科突然不想做坏人了。

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马龙是不叫他继科儿的。

十五六的张继科虽然面容清秀但是比马龙整整大了一个号，缩着长手长脚窝在椅子里，歪着脑袋看他。那腿搭在扶手上，裹着脚踝的白色袜子延伸到蓝色球鞋里面。蓝色的应该是比白色的要好刷的。

“科哥好。”

张继科眨了下眼睛，连头发丝都没动。马龙分不清这个人是耳朵不好还是大牌得连点头都不舍得给他。张继科，他是听过的，二队独得很的小哥哥，比他早几个月进的一队。他知道这年岁上的几个月和资历上的几个月代表什么，可是猜不透张继科的态度。马龙垂着眼进门，把包放地上，背对着张继科蹲下往外面一样一样的掏东西，掏他的床单掏他的枕头掏他的水杯掏他绿色的小怪兽。马龙捏着小怪兽的脑袋，想着是放床头还是放柜子上。他听着身后椅子拖拖拉拉的声音，看着从脑袋顶上垂下来的手捏着他的小怪兽的脖子，小拇指蹭了下他的手背。有人说话，背后轰隆隆的。

“叫张继科就行。”

    

后来这个叫张继科的小哥哥帮着他铺了猫和老鼠的床单，把他的小怪兽放在床头，在他训练累得不行的时候回来帮他洗衣服刷鞋，把白袜子洗出原来的颜色，把盘子里面的红烧肉扔到他碗里。马龙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周末下午张继科在阳台晾衣服时穿着的被风吹得鼓鼓的T恤，能起飞了。

 

那日的比赛马龙没想过输的，他太得意忘形了，忘了他爸说的什么低调，什么独立应对，他把他对张继科的那点应对措施都拿了出来。他就想着颠颠儿地跑小哥哥面前说继科儿我赢你了咱们去吃饭吧你得吃肉你看你瘦的身子都快从T恤里脱出来了。

到了马龙也没吃上饭。他就站在宿舍楼底下，捧着张继科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把来到北京后的泪都哭了出来。哭得一肚子气的张继科没了脾气，搂着他让他在怀里发抖。

晚上的时候谁都不好过。马龙躺张继科床上眨巴着哭肿的眼瞎想。他想他爸，想他妈，想北京体校，想乒乓球，最后想张继科。都想了一遍他觉得不过瘾，又想了一下乒乓球，又想了一下张继科。

张继科缩着身板侧躺在床边边上，马龙的泪重置了他的记忆，他觉得马龙又和当时进门时低眉顺眼的小孩儿一样可爱又好玩了。他没心事自然睡得快，迷迷糊糊地把手又向马龙怀里捅了捅。

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马龙眼睛疼得睁不开，张继科的腰酸得抻不开。张继科看着怀里揉眼睛的马龙心里想的是自作自受，然后揉着腰起床拿了湿毛巾给他捂眼睛。马龙推开他的毛巾，眯着肿眼泡摸索，想自己爬起来，像个小瞎子。张继科觉得好气又好笑，一只手摁着马龙的头又把他摁回床上。

马龙不肯，张牙舞爪地去抓张继科的头发，可惜胳膊短眼瞎，挥舞了两下什么也没捞到。张继科一手捂着他的眼睛，一手敲他的脑袋，说他不听话，说他没出息，说他哭得引得女生宿舍楼下的猫都过来看他了。却唯独没提马龙打赢了比赛哭得跟输了命似的。

张继科不提，马龙也没什么好说的。梗着脖子听张继科唠叨，听得鼻子发酸眼睛更疼了。张继科看着冷敷没用也不强求，说今天你就别去了我帮你去跟肖指导请假。马龙摇头，窸窸窣窣地换衣服。张继科看着他倔模样心里来气，倚着门框揉腰说你都打过我了去不去训练都一样。马龙动作哏了一下，手搭在裤腰的松紧带上，硬撑着眼皮抬头看他。

他问：

张继科，要是你的腰断了，这乒乓球你还打不打了？

不打了，腰断了怎么打。

要是快断了呢。

打，怎么不打，断也得断到球台上。

 

那日的张继科揉着自己的腰回答得一本正经。

后来张继科退回省队，走的那天他去训练馆找马龙。他看着站在球桌边上的马龙，问他。

马龙，要是我的腰断了，这乒乓球你还打不打了？

马龙想了想，抛了个高球发了个右旋。

 

当然了，在很久很久之后张继科才知道这世上没什么童言无忌。可是他对着马龙那张嘴也舍不得说什么。

四

之后的事儿就是张继科自己的事儿了。剃秃瓢跌下水道摔盘子。他不知道马龙过得怎么样，也不太在乎。乒乓球才是他的命。当他一身血泪操着蝴蝶拍杀回国家队的时候他发现马龙已经是世界冠军了。大约这乒乓球也是马龙的命。

 

咱俩命中注定。

张继科一口海蛎子味的普通话扑在马龙脸上，等他回过神来张继科已经提着大包小包在他的宿舍门口等着了。马龙是知道张继科回来的，他不知道张继科过得怎么样，也说不上在乎不在乎。

马龙开了门，张继科进去。蹲在地上从包里掏东西。掏他的床单掏他的枕头掏他的水杯掏他荧光色的T恤。马龙坐在张继科身后的椅子上，裤子蹭上去露一截白嫩嫩的脚踝。他看着他蹲下，看他宽厚的背看他消瘦的腰也看他的后脑勺。马龙想问他渴不渴也想问他好不好。

张继科忙忙活活收拾好了床铺又蹲下掏包，掏出来一个蓝色的汤姆猫，转过身往马龙怀里塞。马龙看看汤姆猫又看看张继科，抬脚想踹他。又舍不得，一手搂着汤姆猫一手去搂张继科。张继科躲开了。他拍拍马龙的脚踝，转过脑袋，从箱子里找他的拍子。

 

日子不太好过。张继科看着马龙发球，看着他四比三，看着他走过来跟自己握手，看着他堵在宿舍门口把手往自己手里塞。张继科借着月亮借着黄昏借着灯光看着马龙一次次的伸手然后他一次次把他的手甩开。

张继科想起来以前。觉得那时候的他不是生马龙的气。现在的他其实也不是生马龙的气。但是他生谁的气呢。他也不懂。

五

马龙闷着头往前走，张继科在后面跟着，两根指头拎着衣服。张继科跟得紧，脚尖碰得到脚后跟。他伸手去扯马龙的袖子，想跟他说深秋了外面冷。马龙拂了他的手，说不要则样。他又去扯，马龙转过身子，晃晃袖子，说不要则样。

张继科无话可说了。

马龙看他不吱声就转过身子去，继续往前走。清醒的马龙不可能给张继科难看，酒醉的也不会。张继科在饭桌上敬酒道歉，他不会喝酒就以茶代酒，被敬的人反倒二两白的三两啤的醉得笑不出来。

马龙走的溜溜达达，身子一扭进了物美。

张继科坐在台阶上陪着他刮彩票，一百块钱赢了十块。张继科拿着彩票进屋兑奖，出来的时候看见马龙站在路灯下面等他。张继科走过去把崭新的十块塞进马龙手里，马龙甩开了。他又塞，马龙又甩。

张继科扔了纸币，五根指头去抓马龙的手。他喝了酒手心一层汗滑腻腻的。张继科用干燥的指腹去抹马龙掌心的汗，怎么也抹不干。他又去抹马龙脸上的水。

继科儿。

马龙直勾勾地看着他。

张继科不知道说什么，他想说他这些年过得太难了，想说马龙我做梦都想赢你，想说你手汗真多怪不得发不好旋球，想说你不用在媒体面前帮我开脱，想说马龙我知道你不容易。张继科肚子里面的话能写一篇叙事诗，可是面对着马龙的张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一双桃花眼闪躲着。

龙。

那桃花落了。

 

马龙本来就不是坏人，他伸着手接花瓣，把自己湿乎乎的手又塞到张继科的掌心里。

六

张继科抬头看看台子中央的球桌，又低头摆弄两下手机，他扭扭腰看看观众，再晃晃脖子看看他们的队长。

龙啊。

嗯？

他伸着两根指头点他胳膊，他回过头来抓住。指头点在掌心，还是湿漉漉的。他笑着把手往怀里带。

观众看着呢。

他收了手，低头摆弄两下手机，又抬头看看台子中央的球桌。

 

END